但这不是长久之计,终究还是被与他亲近的元一瞧出了端倪。元一说话行事最是恪守规矩,不会做出跟踪偷窥的行径。那日是碰巧,元一驱除邪祟回来,正好同山坳里的云长打了个照面。而那些纸笔,书册,没有一样来得及掩藏。元一自是认得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,震惊得说不出话来,良久才愤然道:“师兄,你……你糊涂啊!”这事并没能流传开来,元一顾及着与他之间的情分,对此事守口如瓶,但也让他保证以后决不可再练此术法。他那时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做出承诺,但依然瞒着元一偷偷修习纸傀之术,将事情做得更加小心谨慎,唯恐露出一丝马脚。 后路后来山下传来明无镜殒命的消息, 这消息不知出处,不知真假,却让他们这些亲徒彻底坐不住了, 决定下山去寻人。可是一个百年过去,他们一无所获。于是他们约定,各自散别, 一边寻找师父,一边驱除邪祟,每过一个百年便回到山上。一来是为了师父,二来是为师兄弟之间的情谊叙旧。第一个百年,第二个百年,第三个百年, 他们都如约回去了,但依然没有明无镜的下落。直到第四个百年,他们之中有人没有上山, 便是云长。也正是那一个百年, 纸傀之术开始在东芜盛行。造出来的纸傀越多,云长心里越是高兴, 因为先做出纸傀的人是他。然而,欲念一旦生出,便如无底之洞, 任你如何也再难填满。贪心不足,这才是人。人人用着他创出来的术法,却无人知是他,这不公平。为了这点儿公平, 何乌城多出了一个白下门, 又多了位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教导的门主。如当年在那火光前的设想一样, 他真的坐上了高位,有了无数信徒。可人还有一个通病,一旦站在了高处,便总会担心有朝一日跌落下来。即便许多人都说明无镜已经死了,人间还有些地方为他立了碑,但云长的害怕没有减少半分,反而愈加强烈。因为没有人亲眼见到明无镜死了。因为明无镜是傀师的祖师爷,万般神通,不会轻易死去。纵然他改换了样貌、名姓,可若是明无镜,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是谁。到时,他会硬生生被人从高处推扯下来,他的名声,他的信徒,都将不复存在。那些时日,他总是梦见明无镜,而那张慈悲的脸上没有笑意,只有失望和责怪。
终于有一日,他再也受不了那样的梦魇,他用了禁术,偷走了一个人的命格,借此人的命格入了归墟。入归墟便是入轮回,轮回之人,前世过往皆会遗忘,即便前世相识,后世再见也认不出彼此。但云长借的是别人的命格,因而他自己不会真的入轮回,而是假借轮回,盖住了自己身上的魂灵气息。如此,他便只是白下门的门主温常,而非是云长。命格之于人,其实没有好坏,但若是没了命格,这个人便等同于不存在了。他活着,但无法再生长,若是死了,也去不了归墟,入不了轮回。云长知道这些后果,也知道他会因为这些后果而落下天谴,但他回不了头了。他偷了苏家那位小公子的命格,将自己所受的天谴渡了回去。至此,苏家屡屡遭难,苏家小公子一生不得顺遂。但到底是因果报应,云长身上依然落下了天谴印。为了消除天谴印,他需要积更多的德,行更多的善,来抵去那道天谴。也正因如此,东芜处处有人受过他的恩惠,敬他拜他的人也越来越多。而他身上的那道天谴印,也真的淡了不少。心里少了一桩顾虑,他便更有时间去深研纸傀之术,造出了能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的纸傀。他将那个纸傀送去了陈家,替他取了名字,就此养在了陈家,偶尔会去看望。一切都相安无事,直到那一日,从椿都来了两个傀师,同何乌城的剑修起了争执。白下门守着何乌城几百年,这事自是要管的,他当时人在陈家,离得并不远,便亲自去平了这桩风波。那也是他第一次,见到传闻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放纵之人。在此之前,他其实不止一次听过有关那人的传闻,大多不是什么好话,但也有人说他剑术极好,纸傀之术出神入化,东芜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。而这为数不多的好话,从来没有人反驳过。云长亲见了此人,又想到那些传闻,忽然便觉得,太过张扬,也太过惹眼,并非是什么好事。他盯着楼阁檐顶上的人,眸色无端暗了下去。命仙可窥人命格,知过往,知将来,但有天道这条最大的规矩横在中间,便不能轻易窥人记忆。而如今,傀师的祖师爷自己亲手破了这条规矩,窥的却是自己亲徒的过往。明无镜收了手,温常睁大了双眼,像是被摄魂夺魄了一般,依然保持着仰脸的动作,一动不动。而那些仙门中人,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样。不再是对白下门门主的敬意,而是极为复杂的另一些东西。也许是嫌恶,也许是慨叹,也许是别的,但总归没有人说出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