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乞妇见他眼皮动了动,确认他没死,才又接着问了这话。说来也很怪,知道那乞妇不是自己亲娘那日,他本来是恨她的,恨她为了一点吃食便跟着谢家的人一起诓骗他。可到了今日,他心中竟无半点恨意,也无半分感激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。他想说些什么,但唇沿粘黏,张不开,他便懒得再动了,索性也就放弃了说话的想法,只是眨了几下眼,想看清楚些。过了会儿,那刺眼的日光又迎面罩了上来,谢礼一下子闭紧了眼。他想,兴许是等不到他的回答,那人也无心再管他了。毕竟他现在这副模样,于谁都是一桩麻烦,即便只是路过,只怕也会让人觉得晦气。想来好笑,他顶着整个越祁最尊贵的姓氏,如今的境遇却连最普通的人家都不如。他大概是快死了吧。谢礼这么想着,便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。人之将死的时候,似乎连路边的草木都会留恋,他睁了眼,便是想再看看天光。但还没等他适应那光亮,先前的阴影又罩了上来,一同落下来的还有算得上熟悉的人声。“我看你躺了好几日了,还能醒过来,约摸是死不成了,但你这个样子躺在这里,也没人会来救你的。你喝了这水,要是腿脚还能动,就带着这些吃的离开吧,别再招惹那些富贵人家了。”她说着,便将那讨来的半块饼塞到了谢礼手里。谢礼难得的有些愣神,不知作何反应,只是在那一刻,他费力地眨着眼,想要再看清楚些眼前的景象。直到日光又覆上来,谢礼才握了下手里的东西,撑着地面坐了起来。替他遮阳的人已经走了,手边是缺了角的瓷碗,盛着清水。他身上依然很疼,但他也忽然发现,即便是疼,坐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艰难。约摸是死不成了。他还记着这句话,于是他想,那便活着吧。这无量人间当真奇怪,他在谢家那样的高门里,日日过不安生,却在离开越祁之后,无端的善意接踵而来,有人替他治伤,有人赠他干粮,也有人留他暂避风雨。他走在陌上,俨然已是个普普通通爱笑的少年郎。而这无量人间更为奇怪的是,苦难之人总会遇见更苦难的人。偏偏那时,春意正闹,花开正盛,反倒衬得他们的那场相遇像是天赐,而非是什么他们承担不起的苦难。 昔日
云暝城曾有过一家高门大户, 姓苏。府门高大巍峨,匾额上的字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边,从府门口经过的人都会抬头瞧上一眼。人人感叹苏府门楣恢弘, 人人也皆知苏府有位芝兰玉树的小公子。苏府的小公子苏卿,面如冠玉,温润清俊, 是个见了便讨人喜欢的模样。生在那样衣食无忧的家里,有疼爱他的爹娘,有长兄和亲姊,他自小便少了许多烦恼。春日宴,隆冬雪,他见了十几载。他不受半点苦楚, 长街上飒飒而过,人人都知他是谁。往后如何,他没想过, 因为不用去想, 他的一生顺遂无忧,谁都是这么说的。就连他自己, 也是这么认为的。但天灾不问吉时,人祸不论是非,到了便是到了, 任你如何哭喊绝望,也不会偏移半分。苏卿身处在那场无端的祸乱中,却也不知这祸乱是何时开始起的,又是何时渐渐平息下去的。连带着苏家几十口人, 府宅大院, 门楣荣耀, 什么都没了。偏又只留下他一个人。因果报应这几个字,苏卿幼时不知也不懂,历经那场祸乱后,他却整日整日地念着这几个字,挂在嘴上,放在心里,时时刻刻都在想是什么样的因果,才害得他府门皆散,亲人亡故。尤为奇怪的是,那场祸乱并非是一下子便落到他头上,也并非是一下子便从他身上抽离开去。那是长达好几百年,仍然有残余的因果。先是家中的富贵不再,门庭日渐冷落,再是爹娘病重,双双亡故。后来亲姊出嫁,不得善果,一条白绫便了此余生。就连抚养照顾他的长兄,也被车马过身,当场殒命。这此间种种,他无人可怪,也无因果可寻。家族兴衰本就是难以说清的事,一朝一夕都有可能改天换地,更何况只是一场钱财富贵?生老病死便更无处说,穷苦人家更多病多灾的也有,怨不得谁。亲姊自缢,旁人也只说是遇人不淑。长兄遇害,罪魁祸首也泪洒当场,悔恨不已,不但跪着求他原谅,也帮着料理了后事,无可指摘。偏只有他苏卿一人,见了这起起伏伏的许多事,无人可恨,不得解脱。不过,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,再多再重的伤痛,一场一场的四季走过,也终究会有变淡的一日。有许多人都是这么宽慰他的。可是后来,就连这些宽慰他的人也渐渐不在了。并非是死了,他们依然是活着的,只是不再同他,同苏卿这个人有瓜葛而已。因为他们发现,只要是与“苏卿”这个名字有牵连,同这个人瓜葛,就会有灾祸降下来。那是诸如“灾星”“祸端”一类的说法,无论坏的程度轻重,这些字眼都被安在了苏卿身上。悲哀的是,就连苏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