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尘雪正想问是谁,便听得头顶一阵轰响,整座城都似是晃动了一下,隐有坍塌之势。自他们接近槐树后就再没有响起的那些声音,再度嘈嘈切切的乱成一片。还来不及听清他们说了什么,医尘雪就被拉了一下,撞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里。他只觉脚下一空,似是地面裂开了,所有的一切都倾倒下去,他整个人的重量便都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。他能感知到四周有怨煞的气息,却已不如先前那般浓重了,隐在那些黑雾里面的东西,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,那是一张又一张——或茫然、或悲戚的人脸。“想起来了,我想起来我是谁了。”“我也想起来了。”“我生在这里。”“我认得你的声音。”……终于……想起来了。此刻,那一张张人脸一个接一个地哭出声来,开始是小声的啜泣,后来便是难以抑制的竭力哭喊。这闷了不知多少年的悲伤,如今终于有了哭泣的缘由。这座城,曾有过一个与花家、与城里所有人,牵绊极深的名字。花槐城。只是自那大阵落下当日,前来驱除邪祟的傀师,或是因缘际会途经此地的凡人,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。就连生在这里、长在这里的他们,也日渐记不清这个名字。他们被困缚在这里,不得解脱,又因执念不愿解脱。起初,他们看见那棵槐树华盖如云,心里尚有些慰藉。但后来槐树也不再开花了,只剩一场又一场的花落。落完了,一朵花苞也没再生出来。他们就在那些花落中,恍然意识到,是自己身上缠裹着的那些黑雾,让那棵槐树日渐凋零,再无半点生机。也许,不再靠近,槐树就会再开花,再枝繁叶茂吧。他们这么想着,便不再到那棵槐树的近处去,只远远地看着、游荡,常常抬头望一眼,盼着某一日,会再看到满树绿白。可是望着望着,他们就忘了,为何他们要日复一日地望着那棵枯败的槐树。甚至……那已经瞧不出槐树的模样来了。可他们依然毫无怀疑地,认为那是一棵槐树。直至今日,有生人入阵,破了阵,他们才想起来自己是谁,想起来这里曾是一座人来客往、无灾无祸的安乐之城。
也终于知道,为何他们会困缚于此,频繁地、执着地,望向那枯败、不生花的槐树。那株槐树,在这座城还未建成之前,就生在那里。它从一开始就生得极高,绿荫遮住了一大片房屋,像是庇护一般。正因如此,那条街市才会是这城中最热闹之处,张家酒楼才会人满为患,客进客出,从无断绝。但也许是花槐城太过安逸,福泽太多,总要有点儿灾祸降下来,让他们经历一些不如意,才能符合这天地间此消彼长的道理。那一日,槐花顺着涓涓河水流到城外去,花家的小公子沿着河岸走,花城主难得有闲暇,陪同着一道去捞槐花。花家的小公子叫做花愁,从小便聪明伶俐,城里的人都以为,他以后是要继承父亲衣钵,成为新任城主的。但这样的以为,最终并未能够实现。花家父子从城外救回来一个人,他的眼睛受了伤,在花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。那段时间里,几乎花槐城的每个人都见过他。虽然眼睛蒙着白布,但他说话温声温气的,十分谦和有礼,花槐城的人都很乐意同他说话,听他讲西池的山水风物、奇闻秘术。可是有一日,温良的公子忽然就变得比鬼魅还要可怕。不知是从哪里先爬出来的黑虫,咬伤了谁的眼睛。痛苦的尖叫声响起的一瞬,越来越多的黑虫从檐梁上、灶台下、水井里、石桥底爬出来,屋内屋外,密密麻麻的全是那样的虫子,尖叫声、哭喊声,此起彼伏。那一瞬,强烈的恐慌席卷全城。他们之中的不少人都曾见过那种黑虫,并驱使它们进行过斗虫的游戏。那是从西池而来,被花家父子所救之人,养的蛊虫……剥肤之痛,食骨之痛,他们嘶声竭力的哭喊声、求救声,湮没在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蜿蜒之中。而往日里与他们谈笑的人,就站在那犹如万蚁倾巢的城门前,望着城内的一切。他已经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布,那双眼睛里毫无悲悯,淡漠得让人心底蹿起的寒凉直穿骨髓。那人曾说过,蛊虫能食人肉白骨,是极其危险之物,只有在蛊师身边才会安安分分。所以他承诺,他会将蛊虫看管好,绝不会让它伤人性命。花槐城内,无人不信他。然而在那混乱又凄厉的嗥叫声中,任凭被蛊虫啃食得血肉模糊的他们如何呼救,曾温声对他们许下承诺的人仍然没有半分动容。为什么?为什么偏偏是他们?花家父子的善举,凭什么带来的是这样的结果?他们之中的许多人,还未娶妻生子,还未得嫁良人,便要死了么?花家的小公子,才五岁……在那样一场无妄之灾中,他们无力护住自己,无力护住亲人朋友。